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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3-03 20:50:02

风雪夜缘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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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1979年,年关将近,大雪严严实实地封住了秦岭。当时我在西安念大学,盼着回山里过年,但是没有车。众人天天到车站闹,一直闹到腊月二十八,车站才咬咬牙,发了趟油漆剥落的解放牌老卡车——一下雪就发卡车。尽管如此,七十几号人也只差山呼万岁了,一拥而上,钉楔子般插进车厢。冒着凛冽的寒风,我们出发了。勉强爬上秦岭,汽车轮胎放炮了。司机大骂一串粗话,要大家下来,说要修车,至少得十个小时。恰好乘客中有个会修车的,所以只用了五个小时,汽车再次启动了。
一路上乘客逐渐减少,到了终点站镇安县城,只剩十来个乘客,一下车,眨眼就不见了。他们是县城人,回家享福去了。时间已是凌晨一点,小城安静得出奇,几粒昏黄的路灯如同墓地的鬼火。我的任务是投宿,明天再回乡下——还有一百多里路呢。可是,仅有的两家国营旅社死也喊不开门。那门被链条锁着,我把门连掀带推弄得稀里哗啦乱响,仍不见有人回应。那时没有私人旅馆,怎么办?总不能在野外冻死吧。为了活命,我决定走动一夜,保持体温。县城仅有两条街,所谓前街和后街,不到十分钟就走穿了,转回身再走。每每经过亲友的家门,我便驻足,几欲举手敲门——只需通报我的姓名,门便会开,便会有人迎我入内,生火,做饭,暖床。一句话,让我吃饱喝足,然后睡觉。但是我忍住没有敲门。我生性不愿叨扰别人,除非万不得已。也可能有一种自卑心理吧,因为我是乡下人,每进县城,我都尽量避见亲戚朋友,若双方都没躲过,只好打扰他们一回。虽然吃了他们的,喝了他们的,但在他们那种客客气气的外表下,我能感觉出暗流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,一种被揩了油的心疼。如此世态我能理解,因为那年头家家日子都紧巴啊,再说他们也难得到乡下吃回人情。然而当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后,一切都变了。那些我平常并不怎么熟悉的人,老远见了我就笑眯眯地迎上来。
所以,1979年腊月二十八的夜晚,不,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,我决定走动一夜,转悠到天明。我从前街走到后街,又由后街转到前街,弄不清走了多少回。我能记清的是,我经过的两家门口,均贴了对联,一为红,一为白。从内容上看,一家结了婚,一家死了人。两家的对联都颇具文采,书法也不错。结婚的事是经常发生的,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,但是在冬天的夜晚,在冷如冰窖的小县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,这种事却不是经常发生的。凡是不经常发生的事,便具有特殊的意味。我不免浪漫起来:我这并不是以走动来保持体温,我这是雪夜漫步!这么一想,心头大喜,朗诵起《春江花月夜》来: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……
然而起风了,下雪了,风裹乱雪穿街走巷。借路灯一看手表,半夜三点啦。这段时间通常被称作黎明前的黑暗,顶不住喽。加之饿神袭来,一摸衣兜,两个包子被冻成了两个健身球。此时,刚散步到后街,听得“吱呀”一声,风掀开一家的木板门,隐约看见里面有灯光。
我本能地走了进去,猜想这街面房,无非是又窄又深的房子。刚跨进门槛,就见到一副白木棺材,满地刨花,棺材盖尚未拼拢呢。当下感到晦气,正要退出时,里面传来说话声:“谁呀?进来吧!”随之是一连串的咳嗽声、吐痰声。是个老汉的声音,听上去含着善意。所以我就进到里间,只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。在头顶那盏十来瓦的灯泡的光照下,老汉的脸上皱纹密布,如一颗大核桃。在他咳嗽吐痰的时候,我一直盯着盖在他身上的那床油腻黑亮却很厚实的被子,我想象着在这样的被子里一定很温暖、很舒服。当老人不再急喘时,他问我是怎么回事,我如实回答了。他说:“你,要是,不嫌弃的话,就,就跟我睡。”
我要的正是这句话!我迅速脱掉鞋袜,一骨碌钻进被窝,与老人打对儿。老人两手搂住我的双脚,说:“冰的!”老人双手瘦如火钳,但是很热。几分钟后,一股暖流由我的脚掌沿着我的双腿汩汩上爬。老人要我脱了衣服,说那样会更暖和。我就脱掉衣服,果然一下子感受到了大面积的温暖。很快,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,但我使劲地捏捏鼻尖,忍住了。我应该跟老人拉拉家常,不能就此睡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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